赏读王禹偁的《黄州新建小竹楼记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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仕途奔波迁谪意 竹楼清朗守节心

——赏读王禹偁的《黄州新建小竹楼记》

陈士同

散文作为最重要的一种文学样式，自先秦散文（历史散文和诸子散文）发轫始，经过无数人的精耕细作，到了唐宋，已经成熟繁盛。“唐宋八大家”创作的散文，不论是写景抒情类、叙事记人类的，还是议论说理类的，都不乏名篇经典。而在“八大家”中，除了韩愈柳宗元扛起“古文运动”的大旗外，其他六位都是来自宋代。文学发展到宋代，除了表征性的文学样式宋词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，散文也出现了多体开花的繁盛，并且涌现出很多大家。北宋崇文抑武的政治生态，为文学的繁荣创造了条件，提供了自由的发展空间。具体表现在：宋代散文作家之多与作品之富，前此历代所未有；宋代精品作家数以百计，欧、苏、曾、王之外，诸如范仲淹、司马光、周敦颐等；宋代散文创作以群体蓬起与流派纷呈，散体、骈体、语体多元共存，并向发展；而且进行散文创作的往往集学者、显宦、文学于一身，全才、通才型作家不胜枚举。

在众多从事散文写作的文人中，王禹偁虽然没有以上人物出名，但他创作的一些短小精致的散文，也为北宋散文注入一丝清凉的风，像《黄州新建小竹楼记》就是一篇写景抒怀，托物寄志的名篇。之所以说其是名篇，是因为王安石曾有言：“《黄州新建小竹楼记》胜《醉翁亭记》。”欧阳修的《醉翁亭记》被公认为天下妙文，执拗的王安石居然说王禹偁的《黄州新建小竹楼记》的文学意趣高于《醉翁亭记》。王氏给予如此高的评价，说明该文肯定有其不同寻常的高妙之处。那么，王氏之评，是否有意拔高本家的作品？只有走进作品之中，通过咀嚼品味方见分晓。

从标题提供的信息看，一方面交代了写作的对象——小竹楼，一方面交代了文体——记，一方面也暗示文章的题材——写物抒怀寄情。单就文体而言，“记”是古代的一种文体，主要是记载事物，并通过记事、记物，写景、记人抒发作者的感情或见解，寄景抒情，托物言志。而作为一种文体，“记”在六朝获得文体生命，唐代进入文苑，宋代其内容得到拓展，形式更加稳固。它可以记人和事，可以记山川名胜，可以记器物建筑，故又称“杂记”，写法上大多以记述为主，兼有议论、抒情。也就是说，此类文章描写景物，或事物是最直观的表层信息，而景、事、物背后所隐含的则是写作者的思想情感和志趣，这一点与“说”“铭”等文体的写作手法极其相似。

明确了文体特质和写作视角，下面当通过具体内容的品味赏析感受文章的意蕴，以及独特视角在表情达意中所收到的艺术效果。从全文的结构布局看，除了最后一段是惯常性的内容，前面四个自然段分别从不同角度行文；从行文思路看，正文部分以由表及里、由浅入深，层层深入的逻辑顺序步步推进：建造竹楼——竹楼情趣——竹楼之异——仕途奔波。从四个自然段所写的内容不难看出，前两个层次多止于竹楼，后两个自然段由形深入到神，抒怀言情。其中，小楼之异与竹楼托志当是文章表现的主要内容。就文章对竹楼描写的内容看，与刘禹锡的“陋室”不仅形似，神也相通。竹楼之“陋”，不是它的破烂不堪，也不是它的陈旧颓圮，而在于它用料的普通——破竹、刳节，以代陶瓦，省工而价廉；还在于它所处环境的普通：不是处于繁华的都市，而是“城西北隅，雉堞圮毁，蓁莽荒秽”处。

但是，外形的简陋并非意味着竹楼的普通。远离都市，没有了尘世的喧嚣；跳出楼厦亭阁的包围，竹楼视野开阔——“远吞山光，平挹江濑，幽阒辽夐”，居竹楼之上极目远眺，心胸自会变得敞亮，此乃一异也；虽然普通，但端居于此，可以领略到不同的风景，感受到不同的情趣——夏急雨，有瀑布声；冬密雪，有碎玉声。天籁之音，时而潺潺溪流，时而飞流直下三千尺；时而飒飒撕裂，时而大珠小珠落玉盘：不需要人为地雕琢，自然呈现，此乃二异也；虽然普通，但闲暇时“躲进小楼成一统”，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，享受一份远离尘


世的清爽——“鼓调虚畅之琴，咏诗韵清绝之诗，下丁丁声之围棋，投矢声铮铮之壶”，与刘禹锡的“可以调素琴，阅金经”有异曲同工之妙，此乃三异也；当然，“退之暇”时独居于此，一个人的世界不需要顾及世俗的繁文缛节，可以本色当行地活出生活与人生的本然状态：衣着随性，做事随心，观物随情——“消遣世虑。江山之外，见风帆沙鸟、烟云竹树。酒力醒后，茶烟歇，送夕阳，迎素月”，何其快哉，此乃四异也。除此之外，为了突出竹楼的不同寻常，文章还列举了“四大明楼”——“齐云、落星、井干、丽谯”。但是，由于这些楼要么“高则高”，要么“华则华”，而且都是“贮妓女，藏歌舞”，不是文人雅士的志趣所投，所以“吾所不取”。此处的对比衬托，字里行间已经把作者的人生志趣和生命追求暗含其中，此乃五异也；另外，从正文最后一段的内容看，作者始终奔走在仕途的路上。四年的不断转换，从一个侧面可以看出作者仕途的不顺。尽管仕途辗转，但对竹楼始终念念不忘，由此可见竹楼在自己心目中所占的位置。因为居无定所，没有时间照顾打理，但作者认为会有志同道合者对其精心呵护，以让“斯楼之不朽”。——“后之人与我同志，嗣而葺之，庶斯楼之不朽也”，此乃六异也。

通过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，作者之所以专门为一幢极普通的竹楼写一篇典雅精致的散文，是因为该楼在自己的生命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。而在表达这份特殊情感的时候，不是直言其情，而是通过景物的描写，事情的叙述加以呈现，而且多有归结性的提示语——“其价廉而工省也”、“皆竹楼之所助也”、“亦谪居之胜概也”、“岂惧竹楼之易朽乎”、“庶斯楼之不朽也”——五个“也”字句，不同的语气，蕴涵不同的情感，但归一性的都指向对竹楼投注的复杂情感；当然为了表达特殊之情，文章选取的视角也比较独特，自然万物，作者偏偏对竹子情有独钟。从某种程度上看，作者写竹子其实就是以竹子况自己的品行人格。作为四君子之一，竹子之所以成为文人雅士的钟爱之物，是因为其不论从外形，还是从内隐的生命力方面都承载着一定的精神内质。像苏东坡的《於潜僧绿筠轩》诗就这样说：“可使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。无肉令人瘦，无竹令人俗。人瘦尚可肥，士俗不可医。”——四季苍翠，不畏严寒，高风亮节——形神兼备而被赋予了一种气节；另外，为了表情达意，状物言志，文章遣词造语也匠心独运，时而浅近，时而秾艳；时而散句，时而整句；时而陈述句，杂以感叹句、疑问句；时而用比喻，时而用叠音：正是灵活多样的技法的使用，让文章表现出一咏多叹的审美意蕴。

附原文：

黄冈之地多竹，大者如椽。竹工破之，刳（kū）去其节，用代陶瓦，比屋皆然，以其价廉而工省也。

子城西北隅，雉堞（dié）圮（pǐ）毁，蓁（zhēn）莽荒秽，因作小楼二间，与月波楼通。远吞山光，平挹（yì汲取，望见）江濑，幽阒（qù）辽夐（xiòng），不可具状。夏宜急雨，有瀑布声；冬宜密雪，有碎玉声。宜鼓琴，琴调虚畅；宜咏诗，诗韵清绝；宜围棋，子声丁（zhēng）丁然；宜投壶，矢声铮铮然：皆竹楼之所助也。

公退之暇，披鹤氅，戴华阳巾，手执《周易》一卷，焚香默坐，消遣世虑。江山之外，第见风帆沙鸟、烟云竹树而已。待其酒力醒，茶烟歇，送夕阳，迎素月，亦谪居之胜概也。彼齐云、落星，高则高矣，井干、丽谯，华则华矣，止于贮妓女，藏歌舞，非骚人之事，吾所不取。

吾闻竹工云：“竹之为瓦，仅十稔，若重覆之，得二十稔。”噫！吾以至道乙未岁自翰林出滁上；丙申移广陵；丁酉又入西掖。戊戌岁除日，有齐安之命。己亥闰三月到郡。四年之间，奔走不暇，未知明年又在何处，岂惧竹楼之易朽乎！幸后之人与我同志，嗣而葺之，庶斯楼之不朽也！

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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